摘 要:相當(dāng)多的西藏情歌有男女互贈信物(帶、結(jié)、箍等)的禮俗內(nèi)容。它們是兩性身心融合的象征,也是早期搶婚制度的文化隱喻;在看似同心互愛的表達背后,隱含著傳統(tǒng)社會兩性的不平等和性別的二元對立。
兩性相悅,以歌代言,是許多民族婚戀禮俗中常見的做法?;閼俚亩Y俗是各民族人生禮俗中最熱鬧、最生動、最富情趣的一種,也是直至今日保留歌謠最為豐富的禮俗,西藏地區(qū)更是如此。
藏族青年男女在相愛時,往往以交換腰帶、靴帶或箍子表示定情。定情禮俗之前的男女對唱(賽歌),是這種禮俗的肇始部分。對歌結(jié)束后的兩性交結(jié)活動均以贈“帶”、“結(jié)”、“箍”作為信物,聊表寸心,象征肉體、心靈的永遠牽系和緊密相連。這些“帶”、“結(jié)”、“箍”原來系掛于遮羞的主要部位(腰、胸、足),以其相贈,即意味著把解衣寬帶的權(quán)利交給了對方,對方持有贈者的這些貼身的信物,就是持有對方靈肉的“一把鑰匙”,其間明顯有接觸巫術(shù)心理在內(nèi)。我們從藏族民歌中發(fā)現(xiàn)了相當(dāng)數(shù)量的以贈“帶”、贈“結(jié)”或贈“箍”為內(nèi)容的歌謠:
(1)在人群廣眾當(dāng)中/請不要向我微笑/如果真心相愛/請把靴帶解下來。
(2)我倆交換長長的腰帶/是為了歡聚到白頭偕老/我倆交換短短的靴帶/分離的日子越短越好。
(3)……你的腰帶和我的腰帶/是一種絲織的/是一個姑娘編織的/兩根腰帶晚上放一塊/早上分開多么難舍。
(4) ……
女:人說隔河無橋難相會。
男:我們腰間都有帶一條,
兩根帶兒綰個結(jié),
不就是我們的好索橋?
女:人說有了索橋無橋板,
來往還是多困難。
男:把你腰間的裙解下來,
鋪在索上當(dāng)橋板。
(5)姑娘編織了一根彩色的腰帶/也織進了一顆忠貞的心/別把腰帶輕浮地系在腰間/這愛情的信物要永遠纏在心坎。
(6)昨夜在夢中/夢見白哈達/今早醒來時/情人鞋帶留。
(7)如今你雖遠走他鄉(xiāng)/冬季在山溝里/又會聚集我們的帳房/我要剪下羊毛/織一根帶子長又長/待我們重逢時/好為你緊系在身上。
(8)我在泉邊洗手/把珊瑚箍子放在那里了/我心愛的姑娘去背水/悄悄戴在手上了。
(9)……那邊有座松耳石山/山腳青年的歌聲動聽/青年!你若是說的知心話/請帶著珊瑚箍子跑過來。
(10)……天空的長虹五道彩/好像巧手編成的腰帶/要是能把它取下來/我一定給情人拴起來//天空的烏云黑沉沉/好像巧手織的青絨/要是能把它剪下來/我一定給情人做雙藏鞋。
(11)認(rèn)識姑娘是去年/交換記手是今年/夫妻恩愛是今天。
以上十一首以定情贈帶(或“箍”)為內(nèi)容的情歌,可以證實它們最初產(chǎn)生于習(xí)俗化了的私人儀式中。它存在于男女兩性之間,具有某種隱秘的色彩。歌謠隱喻的內(nèi)容可以是,(a)脫衣解帶實現(xiàn)性勾連,如上引(1)-(6)首;(B)搶婚,藏族現(xiàn)雖不行搶婚習(xí)俗,然而拿腰帶拴住情人的歌謠卻不乏其例,如上引(7)-(11)首。
(a)(b)兩個蘊意也見于其他民族的民歌和習(xí)俗中。請看西藏珞巴族米古巴部落一首“求歌”的女唱部分:
對歌唱到月升起,
越唱心里越歡喜;
拿根腰帶拴住月,
不讓月亮落下去,
我和阿哥述情話。
這首歌謠的腰帶意象大類于藏族歌謠中的(b)類,腰帶在此是將性別的二元對立者整合在一起的文化象征。上引藏族情歌(4)的腰帶象征為連接你我的“好索橋”(為連通兩個身體的男根意象),在珞巴族那里含蓄地喻之為珞巴人的藤索。如米古巴部落一首求歌的男唱部分:“我和阿妹隔著河/河水流急難渡過/心里有句話兒要說/只盼快架渡河的繩索”?;ベ浹鼛В接喗K生的習(xí)俗還見于印度那加族奧那加人和斯里蘭卡維達人。如維達人戀愛的時候,男子向自己鐘情的姑娘求親,只須拿一塊布,一條項鏈,一副手鐲及幾只發(fā)簪贈給對方,女方如果同意,就收下這些禮品,并把自己親手織的腰帶系在情人腰上,表示雙方已定親。漢族歷史上亦有贈帶送結(jié)表示“鴛鴦一線牽”的意味的婚戀禮俗。古漢字締結(jié)婚姻之“結(jié)”或結(jié)婚之“結(jié)”,意符從“絲”,表明絲為定情的信物或聯(lián)姻的象征物?!对姟ばl(wèi)風(fēng)·氓》:“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非來貿(mào)絲,來即我謀。”直至晚近時期,漢族民間婚禮向有新人執(zhí)絲(綢)入洞房之儀俗,民間也有女子編結(jié)的飾物(人稱“中國結(jié)”或“情結(jié)”)送與情郎為定情信物的習(xí)俗。在此,二繩系結(jié)往往是兩性相連的象征,其義與藏族男女互贈腰帶、靴帶、箍子是相似的。
兩線打成結(jié),在藏族民歌中也是戀愛的象征。“誰說我與情人難見面/高山平原若能打個結(jié)/心中的誓愿就能實現(xiàn)”(拉薩民歌),拉薩另一首民歌唱道:“我心像有千千結(jié)/要解開只有情人”。配上這樣的情歌,同時將“帶”、“結(jié)”或“箍”贈給對方,隱喻中包含了許多顯露的成分。因為腰部或靴子的系結(jié)贈給對方,其字面背后的用心是很清楚的。古代荊湘楚人以腰帶為訂婚“記手”的故俗,亦與藏人同出一轍。《離騷》:“解佩襄以結(jié)言兮,吾令蹇修以為理”,這里講的是抒情主人公(吾)與洛神宓妃共結(jié)連理,其表達方式是 “解佩襄以結(jié)言”(解下腰帶來訂婚約),其實這種習(xí)俗是借解帶脫衣從而實現(xiàn)性勾連的一種象征形式,交媾作為婚姻的直接形式在此表現(xiàn)得再明白不過了。
由是可見,婚戀禮俗中的贈帶送結(jié)是兩性結(jié)合的象征。阿諾爾德·范根納普把標(biāo)志社會過渡的過關(guān)禮儀區(qū)分為分離、過渡和結(jié)合三種禮儀。那么婚戀禮儀必然是結(jié)合的禮儀,是兩性合體造愛的前奏。“結(jié)合的標(biāo)志是打結(jié)、系上帶子、戴上環(huán)型圈、手鐲、或面紗?!?而范根納普提到的戴上環(huán)形圈、手鐲(包括藏族約婚時互贈的箍子、戒指)之類,其原始意味亦與兩性媾和有關(guān)。筆者曾運用精神分析方法解析了戴環(huán)佩鐲的心理機因,并認(rèn)為 “手足上佩帶的各種環(huán)狀物象征女陰, 而穿過這些環(huán)狀物的肢體象征男根,手足上套飾物即指 ‘天作人合’”
其次,搶婚儀俗在“帶”或“箍”上的象征意味也是極其明顯的。這種象征經(jīng)歷了由顯到隱的過程。從顯的層面上看,帶是“娶”的工具,《說文》:“娶,捕取也”,娶即行搶女人以帶或箍相束,把她們五花大綁帶回家。云南德昂族女子常以“藤篾纏腰”,傳說古時候德昂女子是滿天飛的,男人為將女人拴住,便用藤圈套在女子腰上,久之成俗,德昂族婦女們成年后,裙子的腰部佩戴上五六圈或十余圈,甚至二三十圈藤制的“腰箍”。德昂族認(rèn)為姑娘身上佩戴的腰箍越多,做得越精致,越說明她的美德??梢娂s婚時贈帶送箍是原始時代對女人公開行搶,強行婚配的“搶婚”儀俗的象征遺存。
從隱的層面上看,“帶”、“箍”看似脫去其外在的、暴力的或喜劇的外衣,而成為同心互愛的象征,即贈帶之類隱喻拴住對方的心(同心結(jié)),以有形的帶捆住無形的心,從而使兩情永駐。所以在很多民族之中,哪一個女子戴了男人所贈的帶或箍一類的“記手”,即已言明她身心已有他屬,情已有所鐘。這些飾物是女人身心已被男人裹挾而去的象征。藏族定情儀俗中所贈定情物種類很多,除腰帶外,還有珊瑚箍子、鐲子和戒指。女人戴上它們,即指她身心已有“所屬”,她的身心已被另一男子“擁有”。在早期的搶婚制度中,這樣的裝束顯然蘊含有女人蒙受的恥辱和兩性之間的對立,而當(dāng)這種婚姻制度消失以后,這些象征物只作為失去了原意的歷史遺留物了。下述是拉薩一帶有關(guān)約婚送“記手”內(nèi)容的幾首民歌:
(12)紅色的鐲子/早已定了價/旁人敢摸它/定會把命送。
(13)戒指格桑梅朵/一兩金子做成/經(jīng)過我的手后/成為情人證物。
(14)格桑梅朵的戒指/在樹林中丟失了/往往行人見不到/被心上人撿走了。
(15)……姑娘的手上已經(jīng)戴上指環(huán)/我還有啥必要再同她攀談!
在此,約婚信物證明身心已有所屬,那么接受信物的一方均不可違背這種具有約束力的、約定俗成的習(xí)俗的規(guī)定。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這種兩性間愛戀求同的隱喻層面,其實潛隱著兩性對立的結(jié)構(gòu)體系。由于兩性角色在社會和心理層面皆可歸于二元對立范疇,所以,贈帶送箍有“拴住對方”的意思在內(nèi),而拴住對方的負(fù)面話語或邏輯前提是“背離對方”。因此,藏族情歌的隱喻體系是建立在性別的二元對立的儀俗當(dāng)中的。這種隱喻的引申成分很多,如上引歌謠(2)的“歡聚/分離”,(3)的“晚上放一塊/早上分開”,(5)的“輕浮地系在腰間/永遠纏在心坎”,(7)的“遠走/重逢”,(8)和(15)的“無箍戴箍”,等等,均為對立范疇,所以歌謠中的“帶”“結(jié)”“箍”等意象構(gòu)成了男人和女人的對立、互補關(guān)系的象征形式。這些對立和互補意味著藏族社會中男女性別角色有高低之別,男女不同暗含尊卑的不同,送帶送箍者(多為男性)為尊,受者(束者)為卑。盡管男女定情時兩性互贈帶或箍使女性獲得了儀式上的平等的價值,但儀式及儀式的歌唱已暗含了社會中根深蒂固的不平等觀念。尤其是贈箍的儀式和歌唱象征束縛女子的軀體 (如上引歌謠之12)而贈帶的儀式和歌唱反過來象征女子試圖用 “帶”束縛見異思遷的男子(如上引歌謠之 5、7、10)。女性接受“帶”與“箍”,就是接受身心的雙重不平等的事實,語義的隱層表明男女地位的不對稱。在“箍”的象征意象 (箍不僅是束身之物,還是女陰象征)中,男人與搶婚/女人與生育,男人與文化活動/女人與生育活動,是兩對重要的二元對立內(nèi)容。
上引諸例中,屬于女性的動賓短語是“剪羊毛”“織袋子”(第 ’ 首),“背水”(第7首),“編腰帶”“織絲絨”、“做藏靴”(第8首),表明凡是女性均是家內(nèi)事務(wù)的行使者或牧業(yè)生產(chǎn)的加工者;而男子們卻“遠走他鄉(xiāng),冬季在山溝里”(第10首),表明凡是男子均為家庭經(jīng)濟的支柱,是養(yǎng)育和提供牲畜者,是牧業(yè)勞動的直接主持者。這種經(jīng)濟活動的分配,強化了女人的陪襯作用和男人的權(quán)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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