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xiāng)的春耕

寒冷異常的冬季過后，明媚宜人的春天便悄然到來了。城市復(fù)又凸現(xiàn)出盎然的春意?？輸〉臉渲σ惨驈?fù)蘇而逐漸婀娜起來?？晌矣X得身在喧鬧的城市并不能將春天完全地體會，于是，在一個周末的上午攜著簡單的行囊，踏上了開往家鄉(xiāng)的客車。一個半小時后，日思夜念的那片村莊便鮮活地顯現(xiàn)在我眼前了。顯然，春天也早已降臨到這里，一切與城市中的春意并無二致，唯有廣闊的田野間春播者辛勤勞作的身影在城市卻是無法看到的。

家鄉(xiāng)的春耕仍以二牛抬杠為主，每一家都養(yǎng)著一兩頭碩壯的耕牛。不像拉薩城郊的農(nóng)民們己然用上了播種機，只需一兩人便可以在頃刻間播完一大片土地，不幾日，匆忙的例行公事般的春耕就近尾聲。但我并不艷羨他們，在我看來，略顯艱辛繁雜的犁耕，別有一番濃郁的文化韻味。千百年來，對土地的期望和愛只有通過雙手表達(dá)的耕耘才真正富有誘人的魅力。

春耕的準(zhǔn)備其實是在藏歷年過后，天氣欲暖還寒的時候就開始了的。這時農(nóng)人們也剛從藏歷年喜慶的氛圍中走出來，周身似乎仍散發(fā)著青稞酒的香氣。他們動用驢、手扶拖拉機之類的運輸工具，將自家積蓄了一年的農(nóng)家肥運到田地里密密地灑，手扶拖拉機千篇一律的“得得”聲及驢的脖頸上系著的頗顯笨拙的碩大的銅鈴慵懶沉悶的聲音便把整個村莊淹沒了，也喚醒了沉睡了一個冬季的廣袤田野。

因為春耕在即，牛的主人在這些日子分外地疼愛它們，閑談時也全是哪家牛干活勤快，哪家牛庸懶滑頭之類的話。耕牛們的待遇也在這些日子有了明顯的提升。它們每天的食物是上一年積攢下來的頗顯珍貴的干草和糌粑糊。平素極受主婦們偏愛的奶牛卻因還未下犢無奶可擠而被冷落和遺忘。它們?nèi)齼蓛傻卣驹谝慌裕灾捎驳柠湽?，交頭接耳的，顯然是在埋怨主人對耕牛的偏袒。耕牛在這些日子似乎也覺察到了自己的不一般，來往在村陌小徑中時步子都邁得極沉著和傲慢。

翻看藏歷，擇取了良辰吉日，春播便真正開始了。開耕那天，耕牛被主人進(jìn)行了刻意的裝扮。用牦牛尾毛做成的碩大鮮紅的穗子系在兩只牛耳上，牛角用系著許多精致銅鈴的花繩連著，粗壯的脖子也用有著悅耳聲音的鈴鐺點綴。牛每邁出堅實有力的一步，身上所有的飾物便有節(jié)奏地響起來，飄起來。儼然一匹出征的戰(zhàn)馬，一副威風(fēng)凜凜、雄赳赳的樣子。這天，全家人都穿上了漂亮的衣裳。這是藏歷年后的第一次盛裝出門，過年時都極少打扮一下的父母親，這一天也要將自己弄得更年輕一些，似乎今天不是去勞作，而是要到田野里會見什么要緊的人物似的。我能理解他們此時的心情，土地對于他們可以說勝過了一切，土地是他們存活的甘泉，是割舍不下的親人。他們也如依賴土壤生存的蚯蚓，生于斯、亡于斯。年復(fù)一年的春播是他們精心播種希望和幸福的日子，在這樣莊重的時刻不穿的體面一些顯然是說不過去的。當(dāng)金色的晨光灑滿田野時，簡短卻不可或缺的開耕儀式便開始了。人們尋來一塊較大些的白石，將其視作一尊慈悲的神，恭敬地立在田埂。旁邊焚起裊裊的桑煙，然后虔誠地在上面灑些糌粑、茶、青裸酒之類農(nóng)家特有的東西，還不斷地默念真言。所有人畜興旺、五谷豐登之類的祈盼便一五一十地道給在渺遠(yuǎn)的神界正注視著自己的眾神。這時，犁具己經(jīng)備齊，膘肥體壯的耕牛也不停地?fù)u著頭弄出叮當(dāng)?shù)拟徛暎坪跻布庇谕度氲嚼绲貋磲尫欧e攢了一年的力氣。扶犁的男人將一條潔白的哈達(dá)系在牛角上，自己仰脖將碗里瓊漿般的青裸酒喝個精光后，隨著一聲夸張的吆喝，犁尖便深深地插進(jìn)初春松軟濕潤的土地。泥波翻滾，后面跟著的撒種籽的婦人和平地的人們也相繼喊一聲“確些”（表示祝福），便興奮地投入了勞作。

大一些的孩子這時也要加入春播的行列。他們跟在撒種籽的母親后面，一面從手提的小桶里抓出一把化肥，熟練地撒進(jìn)犁鏵翻出來的帶著熱氣的泥土間，一面用童稚的聲音跟著大人們唱自己早已聽得稔熟的歌。這時，他們也成了舉足輕重的勞動力，一舉一動都表現(xiàn)出超越孩童的老成。唯有幼小的孩子馬虎地做完父母交辦的一兩件小事后，閑在一邊看頭頂蔚藍(lán)如海的天空，傾聽飛旋在空中道不出名字的鳥兒歡快地啁啾。抑或索性躺在田埂上，想象著下一頓飯的芳香，期盼著送飯的爺爺奶奶蹣跚的身影出現(xiàn)在地頭。春耕的人們是在田間完成他們早、午兩頓飯的。說是早飯其實已近十二點，開飯的時間則是靠仰頭看太陽離近處大山山頂?shù)木嚯x來判斷的。因為請著外人，兩頓飯都很豐盛，早飯往往是米飯和炒菜，這在大米和蔬菜并不豐足的家鄉(xiāng)算得上是上等佳肴。而中午飯則在四點左右吃，是自家做的各類餅子，這在全村都是一樣的。一到吃飯的時間，大家就席地而坐，圍成一圈，耕牛也從木犁中解放了出來，吃上了干草和糌粑團。青稞酒是春耕時少不了的飲品，為了春耕，各家的主婦精心釀制了足夠的青稞酒，午飯過后，扶犁的男人和撒種、平地的女人們也因殷勤的主人頻繁的敬酒而顯出有些醉態(tài)。在接下來的勞作中，男人呵斥耕牛的聲音和女人們的歌聲也就越發(fā)的響亮而悠長。

一天的勞作在太陽落山時便近尾聲，殷勤的主人一再地請外人放下手中活，而外人一邊應(yīng)著卻仍要再干一會兒，直至主人上前把工具奪下，他們才會“呵呵”樂著，意猶未盡似地坐下來喝一會兒茶或青裸酒。犁過的土地這時在如火的夕陽里猶如一幅鋪展在大地上的巨大的水墨山水，濃重而清新。農(nóng)人們欣然地望著自己一天的勞作成果，思緒已然飛到秋天，金色的麥浪仿佛已在眼前翻涌起來了。

開耕那天，耕牛被主人進(jìn)行了刻間的裝扮。張鷹攝

各地都有自己的春耕儀式，這是播種的門巴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