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我說的是否準確,我想在各民族中最早進入新年準備的是藏族,并且程序最繁,所要的年貨最多。臨近藏歷新年前夕,如果我們隨著購買年貨的人們走進市場,就會發(fā)現(xiàn)市場上最走俏的是羊頭,最多見的也是羊頭,這不是因為今年是羊年,所以羊頭按本命年的屬相成為新年市場的主角。古往今來,在藏歷新年的時候走進藏家,都能看到在每一個家庭最顯眼的位置擺放有新年供品,這些供品都是食品和飲品,在眾多的供品中羊頭還算是另類,比較特別。如今,盡管愛動腦的商家和手工業(yè)者制作了許多精致的陶瓷羊頭和各種質(zhì)地的羊頭充斥市場,想替代了原物羊頭,但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愛美的城里人趕上了時髦外,至今大部分城里人和絕大多數(shù)鄉(xiāng)下人家中仍然見到的是原物羊頭。新年的時候我們可能認不出羊頭來,因為人們總要為它化化妝,在羊單調(diào)的面部上用五顏六色的酥油點綴??吹窖蝾^在新年占了這么重要的位置,我們可以想象,這可能與苯教的上供有關(guān),或許是藏族對羊的圖騰崇拜,或許羊算得上是藏族的寵物吧。
我對上面的幾個或許說不上任何有說服力的解釋,但以我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和見聞,可以講一些有關(guān)羊的有趣說法。
羊頭之所以在新年時作為供品擺上供桌有兩種說法:一種說羊頭在藏語中叫“魯古”,與藏語中的“年頭”一詞諧音,因而就成了新年的吉拜物擺上供桌;另一種說法是過去在雪域高原有很多猴子,新年時家中擺上的供品都要遭到猴子的襲擊,大家想了很多辦法避免猴子的襲擊,終于有了一個好辦法,把羊頭擺上供桌,這樣猴子因懼怕羊就不敢來吃供品,從此開始形成了新年擺羊頭的習(xí)俗。
孰是孰非,無從定論。然而在我的老家后藏日喀則一帶,羊頭不僅在新年占據(jù)著重要的位置,而且整個羊子在新年以不同的形式粉墨登場,新年大餐幾乎就是一只羊的各個部件做成的。
在日喀則一帶,藏歷十二月一日有過新年的習(xí)俗,比起前藏地區(qū)要早一個月。羊也在日喀則自然就提前進入了新年的角色。在臨近新年初一時,家家戶戶的院子或門口都會壘起三腳灶,用荊刺把羊頭上的毛燒盡,這時候到處可以聞到燒毛的糊味,一家之主們用刀刮掉羊頭上的糊毛,羊毛余燼吹得臉上黑糊糊的,但新年的喜悅和忙碌無暇顧及一切。在日喀則一帶,羊頭不僅僅是供品,也是新年大餐上不可或缺的食品,家中每一個成員都要分吃半個羊頭,不能多得。羊頭里細分“零件”很多,如舌頭、面頰肉、腦漿、眼珠子、頭皮等,其中很多人最喜歡吃的是眼珠子。藏族諺語道:“吃羊頭癡望的是眼珠子”。寫到這兒,我就想到了藏族幽默大師吉蘇啦在一次宴會上的一段傳世笑話。有一次他趕上了一次大宴,在吃午飯時,裝在竹籃里的羊頭被大家客氣地傳遞于座席中間幾回,這時,有人提議吉蘇啦根據(jù)這個場面說上一段笑話。吉蘇啦看著裝有羊頭的竹籃即興道:“頭中無腦口中無舌,甚至眼眶也成洞,叫你不要再三來我跟前”,大家聽后哈哈大笑起來。藏族常言:“羊頭沒吃是一籃,吃了也是一籃”。吃剩的羊頭骨不停地傳來傳去,難怪吉蘇啦有感而發(fā)上面的一段笑話。
在新年的大餐中何止是羊頭,除了羊肉以水煮和風(fēng)干成了大餐外,還有羊腸、羊肺、羊肚等都要上新年的餐桌。臨近新年時,灌羊腸是重要的一件事,家庭主婦們在井口洗腸,讓羊腸內(nèi)的糞珠順水魚貫排出,清洗完后用青稞拌羊血灌入腸內(nèi)。這時饞嘴的孩子在旁邊等待,總想先嘗為快,等煮完了腸子,主人熱氣騰騰地撈上來后,分給每個孩子一截,燙得孩子們不停地來回換手,跑到遠處提前感受新年的滋味。
最有意思的是灌羊肺,灌羊肺一般都要保密,在家中悄悄地灌,提防灌肺時來外人,如果灌羊肺時來了外人,就會說外人帶來邪氣灌不好肺。我小時候多次看到家人們灌羊肺時液袋怎么用力壓,肺還是鼓不起來,肺上這時出現(xiàn)很多水泡,大人們心里會不高興,說有人送邪氣,說也巧,這時往往會有一個倒霉的外人走進家門來,當一次冤大頭。
在日喀則一帶,羊肉不僅是食品,還可以成為禮品,它帶有祝福賀喜的特點。在新婚大喜、喬遷之喜、房屋封頂?shù)葢c典中,在供桌上擺上一整只的半干半濕羊肉。前來祝賀的人每人也會帶來一整只羊肉作為賀禮,并在羊的空肚塞滿羊毛,以示祝福吉祥?,F(xiàn)代社會打亂了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送來的羊肉有好有壞,現(xiàn)在有些人深恐主人不知道自己送的是好羊肉,就在羊肉上貼上寫有自己名字的膠布,功利目的勝于原來的誠意?,F(xiàn)在,羊肉也算不上是貴重物,在交際較廣的家庭,操辦一次慶典后,能收到幾十只甚至一百只整羊肉。禮尚往來,這次送來意味著下次要還惰,但一下子送不出去這么多羊肉,尷尬的主人只好擺攤賣羊肉。
羊在藏語中又稱為“央嘎魯吾”,好象也有“央古”的作用。在舉行“央古”招福儀式時,除了要五彩“達達”外,還要一個羊的右前腿。平常也有作“央古”祈福的習(xí)慣,但更多的是家中有人去世出殯前舉行“央古”,以免“福央”讓死人帶走。有些家中“央古”過后的羊右前腿肉塊,常年保存起來,直到陳年的肉塊變得黃黃的。
羊除了具有以上作用外,它在西藏可以享受著特殊待遇。我們經(jīng)常在轉(zhuǎn)經(jīng)路上看到有些老年人牽著一兩只肥壯的羊在轉(zhuǎn)經(jīng),這些羊很通人性,主人待它們就象是對待熟悉的老朋友一樣,跟它們說話,嗔怒地“責罵”它們,愛憐地“教導(dǎo)”它們,這就是放生羊。放生羊一旦贖命后,就成了羊中寵羊。
家中有病人或老年人想贖羊命放生時,就向羊群中投擲自己的一件衣物,落在哪只羊的身上那只羊就成了放生的羊,決定贖羊時一般忌諱挑揀。之后還要舉行儀式:把屠夫叫來,讓他做宰羊時的一切動作程序,將要動刀子時,主人就過來阻攔,拿出錢把羊贖過來,然后在羊耳上綴上藍、白、綠、紅、黃五色的耳綴,其排列與經(jīng)幡相似,這樣,一只羊的命運就徹底改變了,成了終生被保護的羊。它離開群羊,以糌粑為主食,養(yǎng)得肥肥壯壯,唯一的使命就是陪主人轉(zhuǎn)經(jīng),一直到老死,但也有些放生羊可以牧放在野外。
很早以前,另有一群羊享受著跟放生羊差不多的待遇,甚至優(yōu)厚于放生羊,它們被稱為“古塔”,大約幾百只,它們放養(yǎng)在山南朗杰雪扎西林村,是專門給達賴喇嘛織氆氌提供羊毛的綿羊。據(jù)說這些羊經(jīng)過活佛的加持,別人視它們?yōu)槭ノ?,對它們愛加有敬,若發(fā)現(xiàn)在啃吃莊稼也不會遭到棍打吆罵。過去,西藏地方政府的“譯倉列空”每年都要派一名僧官住在這里,監(jiān)督農(nóng)奴放牧圣羊,不許宰殺食肉,圣羊在扎西林自由地生活著,終生受到優(yōu)待直到老死,死后還有喇嘛念經(jīng)超度靈魂。
對藏族來說,羊整個身子都是寶,沒有哪一個部位是可以扔掉的。除了羊頭有上述的供品作用和食用作用外,從羊角開始,都有它們自己的作用。羊角尖部扯下來后掛在奶桶提繩上,成了擠奶時給牛奶頭抹清油的盛器,整個羊角又可以做帳篷栓。記得在我們小時候,說是羊角可以做紐扣,貿(mào)易公司在收購羊角,我們幾個孩子就專門跑到來城里進行農(nóng)牧交易的牧人宰殺羊子的地方去要羊角,要到幾個羊角去換錢買紅糖吃,這時候饞嘴的孩子們經(jīng)常眼巴巴地望著活羊頭上的角,恨不得活摘下來。羊的內(nèi)臟均可以成為一道味美的菜,特別要提到的是羊肝冷凍后可以做一道藏族人最喜歡吃的涼拌菜“青恰”。連最遭人嫌棄的膀胱也可派上用場,一是在古代時可以做燈籠,藏族叫“崗秀”。二是成為孩子們玩耍用的“汽球”;說到羊骨頭,更是備受重用,藏族人最喜歡用它熬湯做各種“吐巴”喝,尤其是腿骨。稱為“才吐”,用它熬湯做糌粑粥,其味之美,令人難忘。羊的肩甲骨又能成為廚房用具,比如釀青稞酒時翻攪煮青稞的用具,也可以做陶制火盆的撥人工具。羊的面頰骨是小孩玩耍時的“手槍”。在藏族兒童的玩具中,羊拐骨是最具西藏特色之一,羊拐角骨叫“阿人”,藏區(qū)到處可以看到男孩子們迷醉于這種游戲,玩法多樣,最能激起男孩子們的玩興。在牧區(qū),牧民們把羊拐角骨串成長條,當成福運物掛在帳篷中。羊毛就更不用講了,它是制作藏族各種等級氆氌的主要用料,也是編織牧羊拋石用的“古爾朵”、各種生活用繩和線的原料。羊皮的作用更廣,它可以做鞋底、做皮絹、做皮箱、做衣物甚至連皮帶毛做西藏特有的睡袋,也可制作成揉糌粑的“皮碗”,又可以做成炊具——皮風(fēng)箱。羊吃的是草,排出來的糞對藏族來說也是個寶,羊糞的人離不開皮風(fēng)箱的助力,在黎明的伙房中、在荒野的黑暗中,勤勞的家庭主婦、出門在外的老漢用手抓一把羊糞扔進火塘,用皮風(fēng)箱往火里送風(fēng),火光映紅了臉面,炊煙便裊裊而升,開始了一天的生活。
祖祖輩輩的藏族人受惠于羊無窮的恩賜,離開了羊不知將會怎樣繁衍生息!藏族人對羊有很深的感情,也把它看成是牲畜之嬌。在生活中也把性惰溫順,少言勤勞,老實厚道的人夸成是像羊一樣的人。
從遠古進行的農(nóng)牧交易中,羊承擔了運輸者的重任小小的綿羊背負著重重的褡褳,有時排成了長隊,有時葡匐而行,走過崎嶇的山道,穿過荒涼的大地,把牧區(qū)的鹽馱運到農(nóng)區(qū),又把農(nóng)區(qū)的青稞和麥子馱運到牧區(qū)。幾百只甚至幾千只綿羊的褡褳,牧人無從——卸下,褡褳一搭上羊的身上,一個多月的時間就不能離身。夜里有些聰明的羊找凹地休息,把褡褳放在高處,身子蜷伏在凹處稍微輕松一下。到了目的地,牧人解下褡褳時,有的羊身上的皮也會一同粘著掉下來,羊的背部是血紅血紅的,讓人看著心疼,由此對食鹽也就倍加的珍借。即使如此,羊還是對人“含情脈脈”,無任何抱怨。
以上提到的盡是綿羊的功德,其實提起綿羊就自然聯(lián)想到山羊。它們倆在稱謂上只有一字之別,我們在牧區(qū)草原,或在農(nóng)區(qū)的田間,經(jīng)常可以看到它們在一起吃草,一起嬉戲。所以,也該說說山羊。
山羊在西藏的歷史上有過功不可沒的業(yè)績。當年松贊干布在文成公主的幫助下,建造大昭寺時,算卦說要用白山羊運上填湖,于是可愛的山羊馱來土填平“沃塘”的深坑地。傳說當時水龍王動怒,誰也不敢動它的湖坑,只有白山羊背來的土才能通過它的禁區(qū)。成群結(jié)隊的山羊組成了浩大的運輸大軍,在平坦的邏些大地滾滾走動,不知往返了多少遍,運來了多少上,“沃塘”的坑湖填平了,大昭寺得以建成。一千三百多年過去了,今天,我們在瞻仰這座雄偉的建筑時,就不應(yīng)該忘記山羊的功勞。藏語稱大昭寺為“惹薩垂囊祖拉康”,意為山羊上魔變的殿堂,在降央殿堂中塑起了山羊的塑像,讓人們把大昭寺和山羊的名字一起記住。
也許是山羊好動調(diào)皮,才贏得了水龍王的喜愛,藏族把山羊看成是調(diào)皮的代名詞,在生活中常把調(diào)皮的孩子比喻成山羊,藏諺又道:“如果山羊也算文靜,綿羊當然算文靜”。人類和綿羊、山羊共同生活了多少年,也許還沒能訓(xùn)服山羊的野性。相傳山羊和綿羊最先都是野獸,他們兩個在商量生存的選擇時,綿羊說,我們就投靠黑頭藏人生活,而山羊說不要投靠黑頭藏人,他們會虐待我們,但最后還是依了綿羊的話,投靠黑頭人并且做了家畜。農(nóng)區(qū)藏人宰殺羊時,先用刀子剖肚,之后把手鉆到羊肚中用手切斷命脈,綿羊這時除了呼吸外不做聲,而山羊這時咩咩叫喊亂動,對這樣的區(qū)別,人們解釋說,原先綿羊自己選擇要投靠人,所以無話可說而山羊叫喊是責怪綿羊當初沒聽它的話。
綿羊和山羊是同出一轍的牲畜,但藏族人偏愛于綿羊新年的供品上擺上了綿羊的頭而不擺山羊的頭,放生羊一般只養(yǎng)綿羊,偏愛吃綿羊肉,把牧羊人稱作放綿羊人,甚至綿羊和山羊同樣給人類提供糞料讓人燒火取暖做肥料,但人們在生活中只說綿羊的糞,正如藏諺所道:“山羊的糞,綿羊的功勞”。通過綿羊和山羊在藏族人眼中的受寵程度,也聯(lián)想到現(xiàn)實生活中不少家中同一個父母的兒女,但受寵程度迥然不同的現(xiàn)象等。
羊年伊始,說了這么多有關(guān)羊的話題,給人們介紹了一些有關(guān)藏族羊文化的內(nèi)涵,其實,羊在雪域高原生活的時間跟人類一樣久遠,它的故事又何止以上這些。
遇宗教節(jié)日放生羊會得到轉(zhuǎn)經(jīng)的人們格外善待
轉(zhuǎn)經(jīng)路上的放生羊
熱振寺“帕邦當廓節(jié)”上供奉給神靈的全羊
婚禮上的全羊賀禮
新年供奉的羊頭用酥油花點綴的非常漂亮
供奉給神靈的羊頭 攝影余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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