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被諸種類型文獻忽略的朝覲之路。學術界對國內(nèi)穆斯林前往麥加朝覲的路線,大致歸結有4種:一是從新疆輾轉中亞的陸路;二是從云南至緬甸再轉海路;三是經(jīng)由廣州的海路;四是經(jīng)由上海的海路。筆者以采訪中了解到的日喀則朝覲路為線索,請教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的姚大力教授,得到的也是“聞所未聞”的回答。姚大力表示:“如果真有此路,其信息應該來自往返印、藏間的穆斯林商人。”
向我們介紹這一路線的阿布巴嘎爾對這條朝覲之路言之鑿鑿,深信不疑。在日喀則市區(qū)年楚河東岸,有一片面積很大的穆斯林墓地。阿布巴嘎爾的外公曾經(jīng)告訴他:這片墓地埋葬的不僅僅有日喀則的穆斯林,還有很多來自內(nèi)地的朝覲者。阿布巴嘎爾說,從西北蘭州等地趕著馬車抵達日喀則,大概需要7個月,通常,這批來自內(nèi)地的穆斯林,習慣在日喀則修整兩到三個月,有些年長體弱的朝覲者在途中病倒,有些就長眠于年楚河邊的這座墓園。
與藏傳佛教類似,伊斯蘭教規(guī)也將死于朝覲途中看作一項功德,更為可貴的是,日喀則是漫漫朝覲路上最后一座擁有清真寺的國內(nèi)城市。能夠跨越時空與眾多教友長眠于斯,并接受本地穆斯林年復一年的祭掃,對于這些來自異鄉(xiāng)的靈魂,也算是一種難得的機緣與幸福。
是否真的有過這樣一條穆斯林的朝覲之路,它在歷史中被人們遺忘?
站在修葺一新的日喀則清真寺院內(nèi),可以清晰地看到扎什倫布寺的金頂和修復后的宗山,而距離更近、幾乎與清真寺構成“鄰居”的建筑是關帝廟,由??蛋苍趯獱柨Φ膽?zhàn)爭勝利后撥款重修,如今已演變?yōu)槿湛t格薩爾拉康小學。在一份繪制于清朝末期的日喀則地圖上,上述4個建筑——扎什倫布寺、宗山、關帝廟(連同校武場)、清真寺——構成了繪圖者心中有資格代表日喀則城市景觀的地圖要素。
關于日喀則清真寺的修建年代,眾說紛紜。寧夏大學周傳斌教授認為該寺始建于17世紀,清真寺院內(nèi)的一塊牌匾上書寫的建寺時間是1447年4月,而《日喀則地區(qū)現(xiàn)存反映中國中央政府有效治理西藏歷史文獻目錄》,則將建寺推早至1343年。
作為一種外來宗教,伊斯蘭教進入西藏的路徑有兩條,分別從西南方的克什米爾和東北方的內(nèi)地進入。14世紀,與藏區(qū)毗鄰的克什米爾地區(qū)開始了伊斯蘭化的過程,并逐漸影響至阿里和衛(wèi)藏地區(qū)。在藏語中,穆斯林至今仍被廣泛地稱為“卡切”,就是因為最早的穆斯林來自克什米爾。在古藏文中,克什米爾被稱為“卡切域”。
伊斯蘭文化對藏文化的影響早已融入藏族社會的訓誡格言《卡切帕魯》(有人認為它的作者是七世班禪),就出自一位留學印度的名為發(fā)祖拉的阿訇。藏語中對藏紅花的稱呼之一。Kha—che—gur_kum,意思就是“克什米爾紅花”。
同樣,日喀則的早期穆斯林也來自克什米爾,由于地處從克什米爾、印度、尼泊爾至拉薩的交通要道上,穆斯林在日喀則活動的年代應該很早,甚至早于拉薩。1800年來到日喀則的英國人特納在其《西藏扎什倫布寺訪問記》一書中提及: “遜尼派穆斯林和印度教徒等非喇嘛教徒至少有3 0 0人生活在日喀則?!背蓵?886年的《西藏圖考》也記載,信奉伊斯蘭教的克什米爾商人行蹤遍及全藏,并在“前藏設有大頭人三名,后藏一名,以為管轄”,后藏的這位“大頭人”(藏人多用藏語稱其為“本波”),理所當然的住在日喀則。
阿布巴嘎爾的外公,曾經(jīng)就是一位管理日喀則教務的“大頭人”。在阿布巴嘎爾的童年記憶里,外公是一位留著長長白胡子、和藹可親的老人,不僅在穆斯林社區(qū)內(nèi)受人尊敬,就連日喀則本地的藏族居民見到他,也都表現(xiàn)出尊敬的神情。藏族百姓對這位“頭人”稱謂,一般有兩種,一是“卡切本波”,意為“穆斯林的大官”;二是“瑪瑪薩伊”,印度語中“先生”的意思。
作為一種外來宗教,伊斯蘭教進入西藏的路徑有兩條,分別從西南方的克什米爾和東北方的內(nèi)地進入。在大量內(nèi)地穆斯林涌入日喀則的1980年代以前,這片圍繞清真寺的小社區(qū)涵蓋了本地藏族對于穆斯林的全部認知。據(jù)日喀則清真寺的阿訇阿都熱瑪回憶,1960年,日喀則市區(qū)共有120戶來自克什米爾的穆斯林家庭,藏族人稱其為“博卡切”,也即通俗意義上的“藏回”;另有幾戶來自內(nèi)地的穆斯林,藏族人稱其為“甲卡切”,字面的意思是“漢回”。阿都熱瑪回憶說,童年時他與日喀則本地的藏族伙伴玩耍,并沒有所謂“民族”的概念,雙方去扎什倫布寺以及清真寺“互訪”,家長們也司空見慣,從不干涉。
稱謂或許更能說明問題,阿布巴嘎爾至今仍被藏族朋友稱為“白啦”——“白”是烏爾都語中“哥哥”的意思;而對于內(nèi)地來的穆斯林,當?shù)厝藙t直接喊“哥哥啦”。細微而敏感的區(qū)別背后,反映了本地人對于外來者籍貫的敏感。在時間上可能晚至1980年代,“白啦”和“哥哥啦”的稱謂逐漸淡出,取而代之的是略顯生硬的“卡切啦”。
對于日喀則的藏族居民而言,這些來自異域的“藏回”說藏話、穿藏裝、吃糌粑、喝酥油茶,早已完成了“本土化”的進程。唯一的不同似乎就是宗教,而對于普通的信仰者而言,教義的區(qū)別顯然過于繁瑣,更多的日喀則市民,逐漸習慣了類似的場景:伴隨阿訇富有磁性的召喚聲,身邊的穆斯林放下手中活計,整理著裝,匆忙向清真寺匯集,一天五次,風雨無阻。阿布巴嘎爾年輕時熱衷于在年楚河邊過林卡,每當臨近做禮拜的時間,總會有藏族伙伴提醒他回城,他說,“穆斯林對待宗教的儀軌更為虔誠,也許正是這一點,贏得了藏族人的尊敬”。
民主改革以后,阿布巴嘎爾一家搬到第三居委會,以加工面條為生,每到齋月,因為天亮以后封齋,因此開門營業(yè)時間相對晚一些。有時,性急的顧客來敲門,總會被周邊的藏族鄰居制止: “讓他們多睡一會,這個月他們不能吃飯”。而每到天黑,熱情的鄰居們又拿來雞蛋和奶渣,硬要他們吃,并特意說明“是干凈的”。尤其令他感動的是,齋月后的開齋節(jié),經(jīng)常會有認識或不認識的藏族朋友牽來一只羊:“你們一個月不吃肉,這個羊送給你們宰,比我們帶著去轉寺廟,功德多很多?!?/span>
阿布巴嘎爾至今不忘外公教誨他的話:尊重他者是穆斯林的圣訓之一,尤其身處他鄉(xiāng),更要時時謹記。身為穆斯林社區(qū)的領袖,阿布巴嘎爾的外公不放過身邊每一個微小的細節(jié),例如宰牲,藏族的習慣是直取內(nèi)臟,而穆斯林的習慣是先行放血。為此,這位老人再三告誡屬下教民,宰牲不可當眾進行,而且必須事先挖個}同,將牲血引入其中,以免四處橫溢。另一方面,他也積極為身邊的藏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阿布巴嘎爾還記得幼年時,有些患眼疾的藏族居民,經(jīng)常跑到家里向外公討要“拉堆”(即做禮拜時戴的白色頭巾),外公毫無顧忌地剪下一段,蘸上藏紅花泡制的藥水,曬干后贈予患者。
在一件件看似微不足道卻充滿溫情的故事里,我們看到了兩個民族之間、兩種宗教之間相互的尊重和包容。
上個世紀60年代,隨著甄別國籍工作的開展,絕大部分穆斯林選擇了印度國籍,有些返回祖先們居住的地方——克什米爾,只有阿布巴嘎爾的外公留了下來,他說生意可以不做,但墓地必須有人看守。也許是考慮到重返日喀則的可能,遷回克什米爾的穆斯林,幾乎沒有一家選擇變賣房產(chǎn),而是統(tǒng)一將房屋產(chǎn)權轉讓至阿布巴嘎爾的爺爺名下。
時過境遷,當時留在日喀則的這一戶穆斯林人家,歷經(jīng)五子分家各立門戶,至今已發(fā)展到13戶,圍繞新修的清真寺,漸漸恢復了一個獨立的小社區(qū)。而當年遷回克什米爾的穆斯林,由于戰(zhàn)亂等緣故,極少有機會回來探親,阿布巴嘎爾也僅僅到克什米爾去過一次,他隨身帶去的日喀則清真寺的照片,讓幼時的伙伴們泣不成聲。在克什米爾,阿布巴嘎爾了解到,幾乎每戶曾在日喀則生活過的穆斯林,都保留有一張由中國外交部簽署的文書,上邊寫著“任何時候,來去自由”,文書的最后簽有大大的三個漢字——周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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